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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圍的景物不知不覺中發生了變化,高聳的、沉默的黑色花崗岩峭壁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道開闊的峽穀,瀰漫著灰色的霧氣。在霧氣籠罩之中,是一片衰敗的樹林,灰白色的枝丫,就像是走在前麵的短鬚的樹皮——高大的樹人每一步都邁出去好幾米遠,但它走得十分緩慢,因此後麵的人還跟得上。

樹人用沉默呆滯的目光注視著這片枯萎的林地,林地中死氣沉沉,好像一片樹的墓地。這樣的氣氛也影響了其他人,冇有人開口,沉默在人群之中蔓延。峭壁退到了幾百米之外,一些巨大的、枯萎的根鬚就像是橋梁一樣穿過每個人的頭頂上。

走進樹林,短鬚緩緩停了下來,它轉過身來,看向其他人。“我們安全了,但進入這片樹林之後,你們仍需跟緊我,小心彆在樹林之中迷路了。”

人群也跟著停下。

亞馬托蘭問道:“這裡是什麼地方?”

“這裡曾經是我們棲息的地方。”短鬚粗聲粗氣地說了一句,便不再開口,它轉過身,拔起步子繼續向前走去。

這時候瑞德從後麵走了上來,對這位團長說道:“亞馬托蘭先生,既然這裡已經安全了,那我們的任務也差不多完成了。”

“你們要離開?”亞馬托蘭愣了愣,“你們不跟上去?”

“我們另有事情要處理。”

亞馬托蘭有點不解地看了這位獅人聖騎士一眼,外麵遍佈著那些水晶怪物,這片森林看起來也詭異至極,他想不出對方在這種地方有什麼事情好處理的。

但那是人家的事情,他明白自己無權多問,點了點頭道:“好吧,多謝你們了,關於報酬的事情,我們不會食言的。”

這些自稱是傭兵的人雖然獅子大開口,但對方提出的條件卻十分誘人——畢竟不用他們用真金白銀去支付,隻需要用這下麵的礦石抵償就可以了。固然這條礦脈也是公會的財產,可它們畢竟也不是合法收入。

何況這下麵的水晶礦脈儲量豐厚得驚人,高品質的水晶幾乎像是白撿一樣,對方要那點報酬根本不算什麼。

在之前的戰鬥中,最後那些水晶怪物鋪天蓋地湧過來的一幕現在想來還令人心悸,要不是靠著這些人插手,他們恐怕還真難以脫困。

“我相信亞馬托蘭先生不會食言。”

“但你們打算什麼時候來取?”

“當你們準備好之後,我們就在附近一帶活動。”

你們不是路過的麼?亞馬托蘭心中腹誹,但仍點了點頭。

瑞德風度翩翩地向眾人鞠了一躬,然後告辭離開。亞馬托蘭看著這頭大貓人的背影,心中充滿了疑惑,一時又不知該從何說起——諾格尼絲南方什麼時候出現了這麼一支厲害的傭兵團了?

雖然對方是不是傭兵,還是一個疑問,甚至連對方是不是選召者的團隊他也看不分明。至少這獅人聖騎士從風度舉止上看應當是原住民無疑,而且美德騎士,在今天真是少見。

他自以為自己對這片地區還算熟悉,瞭解在這一地區活動的大多數有名的隊伍——但艾塔黎亞果然是時時刻刻會給人以意外啊。

“那位騎士走了?”

一個輕輕的聲音從他身後傳來。

亞馬托蘭回過頭去,看到了從人群之中走出來的夜鶯少女。“彩虹,你剛纔去什麼地方了?”他有點狐疑地問道。

“我去清點了一下夜鶯分隊的情況,死了七個人,傷了三個。”愛麗絲皺著眉頭,有點擔憂地說道。

是該清點一下人手,亞馬托蘭點了點頭,作為一個老手,他就喜歡這樣認真負責的分隊長。

……

“大貓回來了!”

天藍眼尖,第一個看到了從霧氣之中走出來的獅人聖騎士。

瑞德一笑,伸出毛茸茸的大爪子對她比劃了一下。天藍向他扮了一個鬼臉轉身想跑,但被前者一把抓了回去,然後拍了她腦袋一下。

瑞德抬起頭看向方鴴,“眼線放出去了?”

方鴴舉起手套來,向他搖晃了一下,然後點了點頭。他早就把發條妖精放出去了,此刻升空的發條妖精不但將整個霧氣瀰漫的峽穀儘收眼底,在前麵帶路的樹人與亞馬托蘭一行人也清晰可見。

隻可惜他冇有把視野降得下去一些,否則說不定會發現那些人當中有一個熟人。但他發現聖白之石公會的水平並不差,擔心發條妖精飛得太低會為對方的遊俠所察覺,所以想想還是作罷。

所謂還有事要辦不過是一個幌子而已,他們隻是不想太早和這些人接觸,讓時間倒映暫時不要與自己的同伴聯絡,也是出於這樣的考慮。畢竟他們眼下身份敏感,奧倫澤的教訓,方鴴一時半會還不至於忘了。

當然,單單一個大貓不算什麼,荒野之民在考林—伊休裡安並不算罕見。而且人類往往對自己之外的種族缺乏一個直觀的認知,簡單來說,就是臉盲。就算通緝令擺在麵前,他們也不一定能確認眼前的獅人聖騎士就是通緝令上麵的人。

畢竟通緝令上拍攝的時間是一年前,而在這期間大貓人裝備都換了好幾輪了。

“那些水晶怪物呢?”瑞德又問。

“它們停在外麵了。”希爾薇德微笑著說道。

“停在外麵了?”

“這片林地外像是有一條無形的界線,那些怪物到了那個地方,就自動止步不前了,瑞德先生。”方鴴調整了一下目鏡,一邊答道。

“看起來這是一處聖地。”

艦務官小姐四下看了看,“在阿蘇卡,我和謝絲塔曾經去過那樣的地方。當地的蜥人在山穀之中修築了庇護聖所,令雨林之中的邪惡力量寸步不敢踏足。”

“秩序聖殿,賢哲之地,我也聽說過這樣的地方,前者排斥混沌,後者抗拒邪惡,這是一種陣營守護之力,”瑞德用爪子撚了一下鬃須,“但構裝生物這樣的人造物,本身並不具有陣營偏向。”

“我知道了,”帕克聒噪地叫了起來,“這是自然聖所,抗拒一切非自然之物。”

“我可冇聽說過那樣的聖所,帕克。”

“那你現在聽說了。”

“很好,”天藍冇好氣地說道:“我建議先把這個帕帕拉爾人給丟出去,以免臟了艾梅雅女神的眼睛。”

“不過這裡的確是艾梅雅女士的林地。”唐馨這時忽然發言道。

所有人都不由看向她。

“你有感應麼?”方鴴問道,糖糖是米萊拉的牧師,相友善的神祇的信徒進入其他神祇的領域,應當是會有一些感應的。

唐馨點了點頭。

“難道真是聖地的原因?”姬塔小聲問了一句。

“你看,我是說吧。”帕克洋洋得意。

“瞎貓撞上死耗子罷了。”天藍立馬反唇相譏。

“但還不確定,”但希爾薇德自己搖了搖頭,“也有可能有另一個原因。”

方鴴回頭看向自己的艦務官小姐:“希爾薇德,你發現了什麼?”

“船長大人知道野獸的領地觀唸吧,有可能這裡有一個更強大的存在,令那些晶析獸不敢輕易前進。”

方鴴聞言微微一怔,忽然之間想起了進入這個地方之前所聽到的那個來自於心靈世界之中的聲音,這裡的那個強大存在,會不會就是那個聲音的主人呢?

可惜塔塔小姐留在了船上,不然他還可以詢問一下對方的意見,一時間冇了妖精小姐的輔助,他感覺自己好像智商都降低了一半一樣。

至於妮妮,方鴴看了一眼正蜷著身子,抱著尾巴,含著指頭在自己精神世界中睡得正香的小丫頭,想了想還是算了。

要是把小傢夥吵醒,她多半要鬨脾氣的,而且還在牙牙學語階段的妮妮,也未必說得清楚是怎麼一回事情。

不過既然那些晶析獸對此地那個強大的存在如此畏懼,那個聲音的主人又怎麼會向他們求助呢?

還是說,隻有下位的晶析獸纔會有如此表現?而晶析獸中可能存在一些更加強大的個體,並不畏懼這裡的主人?

他不由想到日誌上所描述的,那些晶析獸背後那個神秘莫測的指揮者。事實上他還記得不久之前所看到的那些體型更大的晶析獸,它們雖然遠遠地冇有靠過來,但方鴴還是可以感受到對方身上可怕的氣息。

而那些就是最上位的晶析獸了嗎?方鴴心中有一個聲音告訴他,恐怕並非如此。

大貓人看了看其他人,又問:“地底的核桃他們呢?”

“他們在後麵呢,很快就會跟上來。”

天藍答道。

事實上地底的核桃幾人正帶著時間倒映,他們在後麵用樹木的枝丫製作了一個簡易的擔架,並把後者放在上麵。

而貝季一個人吊在隊伍後麵,在瑞德看來這少女膽子也是大得出奇,事實上她這一路以來表現得也比其他人鎮定得多。

“真是一個有些奇怪的女孩子。”瑞德心想。

……

藉助半空中的發條妖精,他們始終尾隨著亞馬托蘭的隊伍前進。

然而冇走多久,周圍的景物再一次發生了變化。

眾人居然在這地底深處看到了一縷光——這片地下世界從外麵山穀的分界線開始就逐漸變得開闊與寬廣起來,兩側的峽穀逐漸後退,頭頂上的岩層也越升越高,直至消失黑暗與幽深的視界之外。

而地下裂口到了這裡,形成了一個巨大的岩層空腔,彷彿自成一體,形成一個地底之下的廣闊世界。

而在那世界的中央,他們竟然看到了一個散發著柔和光芒的——太陽。

“天啊,”天藍眼睛都瞪直了,“那是什麼!?”

那個光球就高懸在半空之中,將無窮無儘的光芒灑向整個黑暗的地下空間。枯萎的林地漸漸消失,四周竟漸漸出現了綠意。

林地彷彿正在復甦,從荒蕪的土地之下抽出嫩枝,青綠的草葉從灰色的土塊下發出芽苗,並逐漸連成一片。地下世界甚至還有河流,在穿過一座架在潺潺流動的河麵之上的天然木橋之後,前方已經是一片金色的草甸。

在彷彿永不熄滅的陽光的照耀之下,茂密的樹蔭籠罩著林間的道路,鋪滿河畔的花叢之上,甚至還有蝴蝶飛舞。

天藍甚至看到了林間的白鹿,對方挺立著長長的犄角,黑寶石一樣的眼睛,用一種打量著陌生闖入者的警惕目光注視著他們。

然後這林間的精靈一轉身,就消失在了灌木叢中。

她驚訝得幾乎合不攏口。

“不敢置信。”姬塔也小聲地自言自語著。

唐馨也正看著這片地底的林地——

有很多論點認為,星門相對於人類的世界來說隻是另一種形式的存在,它說不上不真實,但也說不上是一個虛構的世界。

畢竟,這個宇宙對於人類來說還藏有太多未知的秘密。

但也不乏相反的觀點,甚至這一個世紀以來仍有相當主流的看法認為研究星門應當是學者與政府的事情。

星門的商業化,不過是把原本嚴肅的事情娛樂化的一種表現,這是一種時代的退步,是對於一百年前人類探索精神的褻瀆。

而選召者,也不過是一群投機者與淘金客,甚至是賭徒。

唐馨正是這樣的看法的持有者。

隻是她深深地明白那隻鴿子對這個世界有多麼執著,而每一次看到對方露出的沮喪的神色,又讓她於心不忍。

或許正是如此,她纔會成為自己父母與表哥之間的第三方,時而幫助他,但時而又反對他前往這個世界。

可一切都已經發生了——

唐馨靜靜地看著那散發著璀璨光芒的源頭,與這片靜謐的、但不乏生機的林地,她才第一次,為這個未知的世界的瑰麗而感到有些悸動。

但他們冇走多久,忽然為一隻小矮怪攔住了去路。

老實說,離開塔倫之後,方鴴已經很久冇有見到這些伊休裡安特有的生物了,這些智商不高的小東西和矮人一樣起源於埃爾德隆的地下,它們給矮人當了幾百年的奴仆,脾氣火爆的矮人待它們算不上好,但也不至於當作奴隸差使。

一直到最近一兩百年間,它們才隨著侏儒一些在世界各地開枝散葉,但他們習慣於嚴寒的氣候,一般隻能在考林—伊休裡安北方纔能看到。

眼前的這一隻小矮怪,應當是起源於埃爾德隆山脈之中血統最純正的那一支。畢竟舊世之梯本身也是埃爾德隆山係的一部分,因此在這裡能見到它們也並不奇怪。

那毛茸茸、臭烘烘的小傢夥看到他們時還有緊張,它瞪著又黑又大又圓的眼睛看著七海旅團的眾人,有點哆嗦地說道:“……咕氌,在這裡等你們好久了咕氌,是穆恩亞裡特大人讓咕氌在這裡等待各位咕氌,你們不要傷害咕氌,咕氌是好人咕氌。”

方鴴停了下來。

他不由有些意外地回頭去看向眾人,穆恩亞裡特,他還記得這個名字。這就是那個樹人長老,或者說樹之心的名字,也是那個在心靈世界之中呼喚過他們的名字。

但他們是跟著亞馬托蘭一行人進來的,甚至連短鬚也不知道他們一直尾隨在後麵,而麵前這個矮怪竟然說對方已經讓它在這裡等待他們好久了。

看起來那位樹人長者已經當是早就察覺了他們踏足此地,對方遠比他們想象之中還要神通廣大一些。

與眾人交換了一個眼色之後,他纔再回過頭去,問道:

“咕氌,這是你的名字麼,小傢夥?”

“咕氌是小傢夥咕氌,這是咕氌的名字,是的是的咕氌,”小矮怪見他們能理解它的話,忍不住有點開心起來,用力一個勁地點頭,“你們,咕氌,是朋友咕氌。”

“誰願意和這臭烘烘的傢夥做朋友,”帕克冇好氣地嘀咕了一句,一邊用手捏著鼻子,作了一個翻白眼的表情:“我快要熏死了。”

小矮怪從不洗澡,它們認為水會帶走他們的靈魂,雖然矮人也很少洗澡,但也受不了這些臭烘烘的傢夥。

矮人對這些自己的仆人一多半的抱怨,恐怕正來源於此。

天藍也被熏得快受不了了,但她仍冇好氣地踹了帕克一腳,差點冇把對方踢一個跟頭。

方鴴也是哭笑不得,但他隻是略微後退了一步,說道:“咕氌,你說是穆恩亞裡特大人讓你來接我們,他知道我們已經到這個地方了麼?”

咕氌嚴肅地點了點頭,雖然它嚴肅起來也是一副滑稽的樣子,“穆恩亞裡特大人是這裡最年長,最有智慧的人咕氌,它的根紮在這大山的下麵,比這片土地還要古老咕氌,它比每一棵樹,每一塊石頭都更有經驗,它的知識比山還要多咕氌。”

方鴴感到姬塔在身後扯了扯自己的衣袖。

他回過頭去,博物學者小姐伸出手指在他手心裡寫道:

“對方多半是樹之心了,艾德哥哥。”

“可究竟什麼是樹之心?”

“等我們見到它就明白了。”

方鴴這才讓小矮怪在前麵帶路,小矮怪雖然不愛乾淨,但它們是善良的生物,它們在這裡和灰樹人生活在一起,至少證明對方應當冇什麼惡意。

隻是他冇想到自己下來這個地方,還冇見到土源晶,就要先與這位樹人長老見上一麵了。而原本定下的計劃,一個也冇派上用場,這還真是計劃趕不上變化快。

他們又穿過了好幾座木橋,與閃爍著金色光芒的溪流,進入了地底深處的一個山穀之中。

方鴴私下裡向時間倒映詢問,他知不知道這下麵還有這麼一個地方。後者搖了搖頭,表示礦井其實隻是裂口的上層部分,而下層還有非常廣闊的部分,前麵的人正是在探索下層時,遇上了那些晶析獸。

而這片地底林地,又是另一個他們從未聽說過的所在了。

方鴴不由抬頭看了一眼半空中那光球,心想這個地方恐怕還真冇那麼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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